My life with Cleo

(中文版)

陳敏郎
28 min readJan 5, 2022

每天早晨 Cleo 有一定的 routine。
她從來不會因為餓而把我們吵醒,也不像有些貓會跳到你肚子上或臉上,讓你非得起來餵食。填飽肚子對她來說,沒有那麼重要。
她耐心地等我們起床。我們一邊準備早餐,一邊準備她的食物。她會乖乖地立坐在客廳地毯的一角,紅色餐盤旁邊,等她的食物。我會說 “Wait, Cleo, you wait.” 她就安安靜靜地等。
紅色餐盤是一個四方形的漆具托盤,因為 Cleo 挑食,所以上面通常會有三到四個碗。有乾飼料、罐頭食品,有我們昨天晚餐的雞肉或魚肉或牛肉。她應該是鄰居這附近吃得最好的一隻貓。
年紀還輕一點的時候,她會跳到灰色的圓餐桌上,讓我們看見她在等。我起床第一件事,就是把她隔夜沒吃完的東西,拿到馬桶倒掉。這是我的 routine。
吃過早餐,Cleo 會回到書房衣櫃裡她的角落。如果吃得不多,Vincent 就會再開另一個罐頭,親自拿到衣櫃,請公主陛下多吃一點。興致好的話,她就多吃兩口,要是對那個食物沒興趣,就轉過身背對。我坐在旁邊的沙發上滑手機看晨報,等她吃完了,立刻撤下吃的,把衣櫃的門虛掩,告訴她 “Good girl! Fais dodo. Fais dodo now.” (乖,睡覺覺,睡覺覺。)

*

我從來不想養小動物。原因很多,但最主要的,我連自己都照顧不好,哪有時間精力去照顧小動物。我對這樣的事很固執,有理說不通。連續三、四年,Vincent 的提議都被我封殺。
一年夏天,我們躺在 Fire Island 炎熱無所事事的沙灘上曬太陽。他說「如果給你一個願望,你想要什麼?」
「只有一個嗎?好難…」我認真地想著,「一棟極簡風格游泳池掛在懸崖上的豪宅?趕快拍成第一部長片?銀行帳戶裡有好多好多個零?自動長出六塊腹肌?…」我一個也答不出來。然後我問,「那你呢?」
「我只想要一隻貓。」
天啊,就這麼簡單?「好吧。那就來養貓。但要找到合適的才行。」
當然,幾年後我才了解到,他這是一段精心設計的對話。

隔年夏天,有一個週末我沒去 Fire Island。Vincent 回來後,很興奮地告訴我,「坐渡輪的時候,我看到一個歐巴桑提著大大小小的籠子,裡面有貓有狗。我過去問她,是不是要給人認養的?她說歡迎,她是島上的動物之家,這些都是她拯救的小動物。到了島上,我就過去拜訪了一下。她屋子和庭院,全是狗狗貓貓。有一隻剛出生五個禮拜的小貓,好可愛好可憐。她跟兩個哥哥,被放在紙箱丟棄在馬路邊。一個因為天氣過熱,中暑死了。兩個活了下來。下禮拜我帶你去看她。」
「喔。」我沒什麼放在心上。但也想不出理由拒絕,畢竟是已經答應了的事。反正看一看,再說。

那是一棟已經有點年久失修的老房子,庭院裡的花草樹木也參差雜蕪。打開門走進去,一股強烈的動物腥味撲鼻而來。到處都是動物。有的在沙發上,有的在搖椅上,有的在籠子裡。歐巴桑看到我們,很熱情地打招呼。Vincent 說,「我們來看上次那隻。」
「你等一下,我剛剛還在餵她吃東西。」說完就轉身進房間,沒多久,抱著一隻手掌大的灰色小貓出來。
她把她遞給 Vincent,「這是 LuLu。她還有點虛弱,再餵幾天應該就會好。」
雖然沒有養過小動物,但我可以感覺到,當 Vincent 把 LuLu 抱過來的時候,她彷彿認得是上禮拜的那個人,很高興他又來了。歐巴桑問我要不要也抱一下,我笑著搖搖手,不用。
一面走出來,我說,「我不知道。再想想。」
過一個禮拜 Vincent 又拉我去看她。她精神好很多。Vincent 一直說,「把她抱回去好嗎?把她抱回去?」我沈吟了一下,閉著眼睛說好。
走在島上獨有的木架人行道上回去我們租賃的暑期公寓時,Vincent 手臂裡抱著小小的 LuLu。我清楚地看見她好開心。我對 Vincent 說,「她好開心喔!」Vincent 也看到了,「真的!」
後來,其實她給我們的開心,比起那天我們給她的開心,多了好幾百倍好幾千倍。

*

我們花了很長的時間給她取名字。老是沒有辦法同意。那幾個禮拜,都儘量不叫她任何名字。她好小好可愛,就一個手掌那麼大,兩個大大的耳朵好不相稱。我們帶她回那時候住在紐約東村的小公寓。週末又帶她坐火車、渡輪去 Fire Island。因為這樣,她很習慣旅行、乘坐交通工具,只把她放在一個肩袋裡,她就很酷地到處去,不囉嗦。Vincent 把肩袋側邊剪一個洞,讓她可以看外面。一上渡輪,她就會把頭伸出來嗅聞海風,知道又回到她出生的地方。
「Cleo de 5 à 7, Agnès Varda 的電影。」我一提出來,就異口同聲通過。名字跟她的氣質很合。Vincent 有一個壞毛病,就是很會亂給人家編派名字。有時候是耍白痴,有時候是覺得名字跟本人不合,更多時候是,跟我一樣,記不起人的名字。我們兩個記名字的能力都很差。他會說,喔,那個 Penélope 怎樣怎樣,那個 Melanie,那個 Ramona 如何如何,那個 Bazoomka 點點點,腦袋裡裝滿了奇奇怪怪的名字,連第一個字母都跟本名沒有關聯。我就要猜他到底是在講誰。
所以不久,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,他也用這個耍白痴的能力給 Cleo 取了小名,Poupoush poilu。Poupoush 只是一個親密的音,沒有意義;poilu 則是法文毛茸茸的意思。她是「毛茸茸的 Poupoush」。有時候就簡單叫她 Poush。她知道這三個都是她的名字。

Cleo 很獨立。不喜歡被人抱起來。也不粘人,不會來坐在你的大腿上。很愛乾淨,她可以忍受砂箱裡最多有兩泡小便,大號則必須要立刻清掉。如廁之後,她會meow meow 叫兩聲。意思是說,「鏟屎官,快來清。」或者,她會趁我們上廁所的時候,也趕快進來一起上。這樣就可以確認砂箱會立刻被清乾淨。我們會說,“OK. Go, go!” 她代表性地撥兩下貓砂,優雅地走出去。
三、四歲時,她發現了捲筒衛生紙,乾脆自己來。兩隻小貓掌搭在捲筒上,啪嗒啪嗒往下轉。我一聽到滾捲筒的聲音,立刻飛奔到浴室,「我來了我來了,停,不要再轉了。」把砂箱裡的東西清到馬桶沖掉,把衛生紙倒捲回去,噴一點空氣芳香劑。她會離開讓我清理,等我清完,再回來檢視一遍,確定有乾淨。

Cleo 也很好笑。有一陣子,她會學我們做出一個親吻的「啵」的聲音。如果東西好吃,她會「啵」一聲。或者我們在她的嘴鼻上「啵」地親一下,她也會回,「啵」。
回到家,放下背包第一件事就是找她。我說,“Bis-bis, bis-bis.” 她就在地毯上橫躺下來,讓我跪地俯身親吻她純白柔軟的毛毛肚和腳。全世界最棒的地方,就是她的肚子。
她喜歡挑有地毯的地方走,木板地板能避免就避免。
她喜歡聽 France Culture 電台,只要一播,就睡得很香甜。
她從不亂抓沙發傢俱。這是 Vincent 教育有方。
跟她玩的時候,也從不對我們用爪子。
她還有點像狗。在 Fire Island 的夏天,她會跟在我們後面,夜裡出去散步。因為是木架人行步道,完全沒有車,所以很安全,任她自由走。有時候會被什麼東西吸引去,只要一叫她,遠遠地就看到兩顆火眼金睛登登登跟上來。
四、五歲的時候,也不怕自己小不隆咚,竟然去追趕一隻鹿。還有一次要跟浣熊打架。
她很愛被吸塵器梳理。只要一聽到吸塵器的聲音,就算在睡覺她也會醒來跑過來,找一個顯目的地方坐下,等著我用吸塵器吸她。左邊吸過換右邊,她還會自己換面。
她在島上交了一個朋友,隔壁鄰居的 Sophie。兩個玩來玩去。很可惜,大家都只是暑期渡假,隔年就沒緣再見了。那大概是她唯一交過的貓友。
Cleo 也是冷酷無情的殺手。在島上我們讓她自由來去。她送給我們的禮物,從小鳥到半死的小老鼠到蜥蜴、螳螂、不知名的昆蟲,應有盡有。

前九年在東村和 Fire Island 的時光,咻一下就過去了。因為我們都年輕,時間大把大把地花。我的記憶斷斷續續模模糊糊。

*

2009年年底,我們從東村十幾坪的小 studio,搬到布魯克林將近三十坪的兩房一廳。 搬家公司還沒到,Cleo 來到空曠的新家,前前後後檢視了一遍,在臥室喵喵叫了起來,「你們在哪裡?這裡太大了,我看不到你們!」但很有意思,本來很嬌小的 Cleo,空間變大之後,似乎了解到對我們三個來說,有足夠的空間了,於是身體變長變大起來。雖然還是保持一樣地苗條。
聞到煮菜的香味,不管是烤雞腿、烤鴨胸、煎鮭魚、燒烤牛排或是 boeuf bourguignon,只要是好吃的,她就會在晚餐時,坐到餐盤邊安靜地等。我們就從各自盤子裡切一點給她。
晚上睡覺,她會睡在我們兩個枕頭中間。Vincent 發現她喜歡像我們一樣把頭放在枕頭上,所以做了一個小枕頭。她愛極了,沒事就把下巴擱在上面。我們笑說,她太 intelligent了,頭很重的關係。
我們換了King Size 的床,這樣她就不會因為半夜我翻身被壓到而擔心。床很高,大概到臀部的高度,她一直都能夠很輕易無聲就跳上去。剛買那時,她日間夜間都睡在上面。大概在上面有那種君臨天下的感覺。
有一陣子,睡前她會在枕頭中間東轉西轉,找不到一個理想的位子睡。找到之後,她就四腳立直,楞登倒下來。根本就是喜劇演員。有時候轉太久,我會試著把她扳倒。她很固執,不喜歡被人擺佈,會再站起來,或乾脆走開。但有一段時間,她讓我這樣做。我右邊側睡,把她扳倒,背對著我,我的左手握著她的兩隻後腳掌,摸著她柔軟的肉墊。把鼻子埋進她背上的毛裡。她會再把她的兩隻手掌伸進我的手裡,然後我就握著她的四隻手腳,一起入睡。
那時候我就想,一隻動物,在大自然裡會是怎樣的野獸,竟然允許我進到她這麼私有的領域,這麼信任我,這是多麼神奇不可思議的一件事。我多麼地有幸,能夠進到她的生命。
我有意識地,確確實實地珍惜著握著她的小手小腳的每一刻。因為我知道,這一分一秒,過去了就永遠不會再有了。

我拍第一部長片的時候,有一個場景需要一隻貓。我想反正就讓 Cleo 來。我的副導 Ali 拍過好萊塢大片,經驗豐富。開拍前一直跟我說,我們要準備備案,有的動物到了現場會突然不合作。我迴避了幾次問題,才說別擔心有我在。當然也暗暗心虛。拍攝那天早上,Cleo 坐在落地窗前的盆栽柱台上。我跟她說,「Cleo,今天要拜託妳了哦!請妳一定要幫我演,好嗎?」
輪到她的場次時,她已經在旁邊等了三、四個小時。一旦開拍,Cleo 非常專業,沒有怯場、也沒有耍大牌。她感受到現場氣氛的不同與專注,似乎知道這是在拍電影,精神抖擻起來。她的表現超酷,我們拍了四、五個 take 就大功告成。晚上我收工回到家,她還在醺醺然地嗨。

我們開車帶著她一起去旅行,賓州湖邊森林小屋、紐約上州 Hudson Valley、賓州 Mildford、 Lackawaxen、麻省 Mount Greylock、緬因州 Portland…。砂箱放在後車廂,她想上廁所就鑽進去,上完了我們就到休息站清理。她到一個陌生環境,不害怕也不躲藏。四處查勘完之後,選一個喜歡的角落,就很自在地坐下。
2013年夏天是最後一次去 Fire Island。為了彌補她不再能在大自然到處跑,我們每年都會儘量找機會帶她出去走走,有時住朋友的鄉下別墅,有時住 Airbnb。一次最長的公路旅行:開三天兩夜的車到佛羅里達 Saint Augustin 朋友家渡假,途中在維奇尼亞 Richmond 和南卡 Charleston 的 motel 過夜。第一個 motel 是典型高速公路旁的美式汽車旅館,寂寥蒼白冰冷黯淡。我們儘快吃了晚餐,就回去陪 Cleo。她倒是老神在在,不為所動。第二個 motel 好很多,隔一座橋就到 Charleston 迷人優雅的市區,有渡假中心的感覺。房間乾淨明亮,玻璃窗外有庭園灌木棕櫚樹。Cleo 就坐在窗沿,很享受地看著景色和來往的人。
最近一次是今年(2021)八月,到馬里蘭 Saint Michaels 去拜訪舊友 Melissa。我有點擔心 Cleo 年紀大,受不了旅途勞累。但很幸運地,租的 Airbnb 就靠近海灣,幽靜無人。整個二樓像是閣樓的超大空間幾乎可以容下四個人,都是我們的。還有一個三坪大的陽台,可以看夕陽吹海風。Cleo 對這個環境很滿意,每天都把食物吃光光,也不挑食了。
房東是個七十幾歲的老太太,知道我要帶貓來,特地上來看 Cleo。我告訴她 Cleo 已經超過20歲,她一面驚呼看起來好年輕,一面也感嘆地說自己的貓一年前過世了。
「他有甲狀腺機能亢奮症。是獸醫給他吃的藥讓他致癌。」
「Cleo 也有同樣的病症。你說的藥,叫做 Methimazole 嗎?」
「我不記得了。說是用來治療的藥,但吃了沒幾個月,他就死了。」
我跟 Vincent 默默對看了一眼。
回程的路上,Cleo 顯得很累,蜷曲在後座腳下角落裡一直睡。但是我覺得到她很高興我們做了這趟旅行。
我想她那時大概隱隱知道這是我們最後一次一起旅行。

*

Cleo 從小就是健康的貓,很少生病看醫生。唯一我記得比較嚴重的,應該只有半歲大,忘了為什麼後腳受傷發炎,包紮了兩三個禮拜。照片裡的她伏坐在床上,朱紅色繃帶綁著的腳像拐杖擱在旁邊收不起來,一臉無辜的樣子又可憐又好笑。
翻了一下厚厚的一疊病歷書,Cleo 是在2019年大概四月診斷出甲狀腺機能亢奮。為了避免造成腎臟衰竭,獸醫建議給她小劑量的 Methimazole。之後又經過很多次血液檢驗,調整到理想的劑量。網路上 google,有些人對 Methimazole 很有意見,有些人說有幫助,眾說紛紜。但是又不能放著不管。當時有提到另一個選項,radioactive iodine,放射性碘治療。我一聽到輻射,心下就抗拒,她已經快19歲了(等同人的年齡90歲),能不能抵得住?何況她的情況還是輕微的。
那年我在忙第二部長片的後製、參展與宣傳,前前後後待在台北至少有六個月,大部分時間都是 Vincent 一個人照顧她。也就沒有再去想藥劑的問題。年底回到紐約,2020年三月 Covid 爆發。Cleo 從起初自己願意吃藥,到怎麼想方設法瞞騙,她都不要吃。Vincent 試著把藥丸藏在 prosciutto 或 goat cheese,揉成一團。她吃了沒多久,就全部嘔吐出來。於是我只好每天早晚一次,手動餵她把藥丸吃下。她很賊,幾次都假裝吃了,一放開,跳下我懷裡,順勢偷偷把藥丸吐掉。有時候當場被我抓包,有時候我隔天才發現。

她也會管我。到午夜12點出頭,就來書房叫我去睡覺。也就只有她才叫得動。她會來椅子下繞兩圈,用尾巴掃我的小腿;或跳上沙發扶手,用腳掌拍我的手臂。然後到門口去等。我說,“Wait, Cleo, wait for me.” 立刻乖乖關掉電腦,跟她走回臥室。先去清她的 pee pee 或 caca,上床後,她就到枕頭邊跟我一起睡。有時讓我握她的腳,有時不讓,但她會用尾巴 caress 我的手臂。她很會用尾巴表達她的喜惡。

她開始間斷性嘔吐。大多在半夜。聲音很戲劇性,我會立刻驚醒,即使在熟睡中都會跳起來,馬上清理。剛開始時每兩個禮拜一次,到每禮拜兩次。偶爾拉肚子,有一次還便血。她的下頦很敏感,本來很喜歡被搔抓,後來都不能碰。我們以為是蛀牙或牙齦炎,給她灌了幾次抗生素都沒有效。獸醫還說找不出原因。

九月初。從馬里蘭回來,休息了一兩個禮拜,Cleo 精神比較恢復,早上又會到陽台散步。她剛好坐在盆栽旁邊,我抓住機會,趕快拿起手機幫她拍照。她很不喜歡拍照,但這次她耐住性子。我拍了一張很漂亮的沙龍照。左上角一朵優雅的橘紅色法蘭西金盞菊,Cleo 臉上有淡淡的憂鬱。
我隱隱地知道,這會是我最後一次幫她拍這麼漂亮的照片。

跟 Cleo 一起生活的時光,像陽光空氣水那麼自然。好像她永遠都會在。我沒有特意去記日子,也沒有過度花心思。現在藉著手機上的照片和行事曆,才能慢慢建構過去的記憶,把事件串起來。但還是只能大概,因為所有的記憶都溶成一團沒有時間性的東西了。

八月底九月初,嚴重拉肚子,拉完之後嘔吐。她的視力應該是在半年前就逐漸衰退,拉肚子使她緊張,在砂箱裡亂轉,腳就踩到糞便。帶出來後,她試著在地板上抹掉,一面喵喵地求救,一面嘔吐得頭昏腦脹、站立不穩。我翻身起來,有時候是半夜兩點、有時三點或四點。先清理房間地上的嘔吐,再到浴室清理砂箱,掃地,趴在地上抹淨磁磚。Cleo 會回來看我有沒有清乾淨。我就把她四腳朝天抱起來,伴隨著她喵喵喵大聲抗議的聲音,在洗手台幫她把腳上的大便洗掉,再用毛巾盡量擦乾,深怕她著涼。抗議歸抗議,擦乾之後走掉,她會再回來,用尾巴 caress 我的小腿,很開心很感謝我幫她弄乾淨。
後來,幾乎每天夜裡都來這樣一遭。幾個禮拜過去,骨瘦如柴。我把她抱起來洗腳的時候,好像抱起一堆乾柴,心痛得不得了。我跟 Vincent 說,「不能再餵她吃那個可怕的藥了。能不能做放射性碘治療?」他等我說這話已經很久了,立刻動手安排。
排到十月中做治療,我們必須開車載她到一個小時外的康乃狄克州 Middletown,她得在那裏待四天三夜渡過輻射期。我很緊張,她真的能撐過去嗎?十月一日,停止給她 Methimazole。11日,到診所做治療前全身健康檢查。檢查的結果並不好。獸醫說,「腸胃腫大,可能是癌症。更詳細的情形,要做肝穿刺才能知道是不是癌症,哪一種癌症,以及治療方法。」既然檢查沒過,放射性療程自然也就不可能了。獸醫還說,「建議你們儘快恢復給她 Methimazole。」什麼鬼話!
我跟 Vincent 商量之後決定不要做這些無謂而且不知道有沒有用的治療。我沒有辦法看著她受那麼多痛苦。於是 Vincent 開始積極地找草藥,一下買了好幾種藥液,瓶瓶罐罐,用注射筒一樣一樣餵她吃。逐漸地,情況稍微好轉。嘔吐次數慢慢減少,拉肚子繼續,但偶爾出現正常排便。下頦的發炎竟也漸漸消退。

*

是在布魯克林這個公寓裡,我開始注意到 Cleo 逐漸變老。不是外表上的改變,Vincent 把她照顧得很好,即使到了20歲,她看起來還是只有十幾歲;而是行為上的改變,從可以跳到廚房的中島吃飯,到只跳到餐桌上,然後變成要把餐碗放在地上。
網路上說,一般貓的壽命,大概是12到18歲。所以我在 Cleo 15、16歲的時候,一種害怕會突然失去她的憂慮,就像烏雲一樣緩緩地在堆積。我的朋友 Calvin 叫那個做「死亡的陰影」。尤其有幾年時間,為了拍片,我經年累月不在家,特別會擔心。我不能想像如果連最後一面也沒見到。

十一月,Cleo 半夜還是會有各式各樣的狀況,喵喵喵地叫,Vincent 和我每天晚上輪流起床照應。十一月下旬,我要去法國參加南特影展,一方面擔心 Vincent 一個人應付不來,一方面擔心要是有萬一。想那麼多也沒用,事實是,行李一拉,我就去旅行了。十一月底十二月初,我從巴黎帶著感冒回來。上機前被要求做檢測,快篩的結果是陰性,而且我的症狀輕微,只有鼻塞流鼻水下痢,所以應該是一般的感冒。電視新聞裡 Omicron 開始在蔓延。鼻塞鼻水下痢疲倦持續了十幾天,我覺得不對勁,再去快篩一次。這次的結果出來是陽性。我要 Vincent 隔天也趕快去篩檢,他的結果是陰性。於是我開始在書房隔離,有幾天還考慮要不要去紐約市的隔離旅館。後來發現旅館在皇后區接近機場的荒郊野外,就打消念頭了。這麼一折騰,兩個多禮拜過去。我模糊記得,Cleo 比較少拉肚子了。Vincent 想到把益生菌加在她喜歡吃的 goat yogurt,她有兩三天都正常排便。嘔吐停止了,體重也增加了一點,看起來沒有之前那麼乾瘦,皮毛又恢復了潤澤。但是我注意到,很討厭被人抱的 Cleo,餵完藥之後,會在我的懷裡多賴一會兒。她把頭埋在我的臂彎,彷彿要睡著。我們就這樣靜靜分享著那一分鐘兩分鐘。直到她又很要強地掙脫開去。

每隔一段時間,她會換一個 routine。 幾個月在書房的衣櫥裡午睡,過幾個月在客廳的沙發上午睡。時間一樣,內容不同。這跟我做重量訓練很類似,一種保持生活步調的方法。
最後這幾個禮拜,Cleo 行為上有一些奇怪的改變。我以為她又在換 routine,沒有很在意。她要我把衣櫥的門打開一點,從門縫就可以看到我坐在電腦前面。我一轉頭也可以看到她,就像她陪在我身邊。她從不喜歡冷,卻去坐在靠近落地窗的木頭地板;讓她出去,她就坐在陽台水泥地面冷颼颼攝氏6度的天氣裡。
過去兩年她每天下午都會來書房,跳上沙發扶手,跟我要 carésse。我就只好丟下手上的工作,專注地撫摸她。她很享受地躺下來,我一面撫摸,一面說,“Carésse, carésse.” 等她放鬆了,我就說,“Fais dodo.” 在她白色的脖子親一下,回去電腦前面繼續工作。有時候她就滿意地睡著了,有時候會再來要第二回合,我就從頭再來一遍。
仔細回想才發現,從我法國回來之後,她就不跳上床也不上沙發。我只以為她又老了一點,跳不上來了。把她抱上床,也不願意留著,三步兩步跳下去。超固執。除非她在床下輕輕喵一聲,表示「你可以把我抱上去」,否則的話,根本沒辦法勉強。
自從嚴重拉肚子那時起,她就改睡在浴室毛巾地毯上。大概離砂箱近,有安全感。除了野外,她從來不會在砂箱以外的地方大小便。這一陣子夜裡她就乾脆都睡在浴室。我們去IKEA多買了幾條毛巾地毯,舖得厚厚的讓她舒服暖和一點。
但同時她又變得蠻有精神,好久沒出去公寓門外走道散步,現在又幾乎每天都要去。我們訝異地說,「她還很有精力啊!」

Christmas 那個星期,好不容易感冒、隔離什麼的都過去了,我們忙著準備聖誕前夕的晚餐。今年 Vincent 要做 Choucroute garnie 德國酸菜燉香腸、五花肉,禮拜天特地開車到 Upper East Side 的 Schaller & Weber 去買材料,禮拜二就先把豬肉煮過。Cleo 半夜又喵喵叫,我迷濛之間起來一看,沒有拉肚子也沒有嘔吐,鬆了一口氣。於是摸摸她的背,她就安靜下來。我大概會意,就在浴室地板上坐下,一面撐住睡意,一面 caress 她。等她安定一點,才疲累地回去床上睡覺。我忘了那個禮拜一個晚上起來幾次或起來幾個晚上,但我後悔我沒有乾脆鋪床跟她睡在浴室地板。雖然腦中有閃過這個念頭。
23日,日常購物日。開車去 Petsmart ,我等在違停的車裡,Vincent 下去買貓罐頭。繞到 Charlotte Patisserie 去買 Christmas eve 餐後的甜點。再到 Wegmans 超市買 grocery。傍晚去 Lower East Side 跟 Helen 拿鑰匙。我答應下禮拜幫忙去餵她的貓。

Christmas 前一天,一早起床 Vincent 就說,「Cleo 睡在淋浴間地板上。」這倒是第一次。我們不常開淋浴間的門,即使開了,她也很少進去。我跑去看,她趴在靠近外牆的冰冷磁磚上。吃完早餐再去看,她回到浴室飲水池旁邊,ㄇ字型躺在磁磚上。Vincent 莫名焦躁不安,說,「她又不吃東西了。」他們兩個經常上演這齣,所以我還是忙我的。下午,我們到鄰近醫院去看一個緊急住院的朋友。他不是很嚴重,只是醫生還要多做一些測試。全世界的醫院都長一個樣子,都有一樣的味道。
晚餐,煮好的 Choucroute garnie 有夠香。盛盤的時候,Cleo 也來坐在紅色餐盤旁邊等。我趕緊切了一塊嫩滑的五花肉,放到餐盤上時,她又轉身走了。我想,晚點餓了她就會來吃。一夜無事。
隔天起床,發現五、六碗食物,一口也沒動。我暗暗心驚。24小時沒吃,已經顯得很虛弱。Vincent 找了她最喜歡的罐頭,我捧著碗送到嘴邊。她掙扎著站起來,聞兩下就轉過頭去。一會兒我又想到,也許 goat yogurt 會比較容易下嚥。捧著來給她,舔了兩口,又不吃了,氣若游絲地趴在地上。
我看著 Vincent 的眼睛說,「你覺得是時候了嗎?」
「明天一早就打給獸醫吧。今天沒有人上班。」
我在網上找到附近一家動物診所有到家安樂死服務。一面看資訊一面哭。過了一會兒我又跟 Vincent 說,「會不會是 Covid? 也許她明天就會好了。」
在蠟燭的油燒盡之前,我不想把它吹熄。
但如果真的太痛苦,我還是寧願她走。
這是一個我永遠都不想做的決定。

Vincent 喊我,「Cleo 睡在砂箱裡。」
我過去看,「不是。她是想尿尿。沒有力氣了,就睡在那裡。」
Vincent 仔細看,尿過了。於是把她抱起來,放在臥室地毯上。她掙扎著爬兩步,趴下來又睡。
她越來需要間隔越多的時間,才能再爬兩步。下午兩點半多,爬到客廳中間木頭地板上,整個四肢無力地趴在那裡。我坐在旁邊陪她。然後我感覺到她的精氣似乎在飄離。我去叫 Vincent,「她好像要離開了。」
我們靜靜地在旁邊的地板坐下。她一動不動。Vincent 把手伸到她尾巴下面,良久,尾巴才輕輕地 caress 一下他的手。我們都沒有哭出聲。他彎下身去親吻 Cleo,臉頰、頸脖、背膀、側腹。我也輕輕地吻她,然後說,
“It’s OK. It’s OK, Cleo. You can go. I love you. We love you. We love you so much.”
我不去期待,也不去假設。不期待她會再活多久,不假設她很快會走。我們就是一分一秒。
我找到她的心跳,數了一下,一分鐘220下。還很正常。
我忘了聖誕夜晚餐吃了什麼。我問 Vincent ,他也想不起來。我不餓,但也沒有吃不下。就是很例行公事地做了什麼東西,然後把它吃掉。洗完碗盤,我過去看她。她在接近陽台的地方。我一到,尿水就緩緩地從她和地板之間流溢出來。Vincent 和我都說,“It’s OK. It’s OK. Cleo. I’ll clean.” 知道她會有多麼地難堪,我們很快地清理。我把她後腿輕輕抬起來,仔細擦乾。
在廚房清洗抹布的時候,我忍不住地嗚咽。

「晚上我就跟她睡在客廳地板。」我對 Vincent 說。
我用瑜伽軟墊舖了一個簡易的床。Cleo 偶爾會掙扎,但連起來的力氣都沒有,好幾次,頭在木板上叩地撞一聲響。聽了好心痛。所以雖然知道她可能不會那麼願意,還是小心地把她移到軟墊上。我把她放在我旁邊,試著用毯子的一角蓋著她,讓她溫暖一點,過一下就摸摸她的心跳。輾轉了很長時間我才朦朧睡去,還記得聽到她微弱的打呼聲。
醒來是因為有點冷。拿起手機看了一下,四點多。我把暖氣App溫度調高,轉頭找 Cleo。她在木板地板上,我的枕頭邊,是一個寬U字型。我探過去摸心跳,沒有。
我坐起來,再確認一次。然後我很平靜地站起來去把 Vincent 搖醒。回到她旁邊坐下。Vincent 也一下子就來了。我們靜靜地,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流淚。Vincent 拿來一條毛巾,把 Cleo 包裹起來。她的身體已經僵硬了。

*

早上醒來,感覺屋子裡變得好空曠。
走出臥室,看不到 Cleo。Vincent 已經起來一陣子了。我問,「Cleo 在哪裡?」
「陽台。」停了一下,又說,「我們今天就把她帶去火化。我不要她一直待在寒冷的外面。」
花了一點時間,總算找到在紐澤西一家火化殯儀館,禮拜天有開,40分鐘路程。接電話的小姐跟我們說明時間程序,並且確認當天就可以把 Cleo 帶回來。
上車的時候,Vincent 說,「 Cleo 放後車廂嗎?」
我說不,「後車座腳下,她的角落。」就跟我們要帶她去旅行一樣。

天氣很好,淡淡高高的藍天,冬陽燦爛。一路上,我們有一搭沒一搭說著有關 Cleo 的往事。來到很郊外的地方,轉進一個工業區,經過幾排蕭索的工廠、渺無人蹤的辦公室,在一棟像是倉庫的平房右邊,找到小小的鋁門入口。
開門進去,裡面空間不大,六坪左右,佈置得像客廳,有一點溫馨,有一點親切。雖然掛了些貓貓狗狗的照片,但不算太俗氣。我放下心,覺得是對的地方。
迎接我們的是電話上的小姐,名字我已經忘記。應該只有二十五、六歲,寬寬的臉頰,身材微胖。聲音輕軟,說話應對之中,帶著些許體諒。在我們之前,有一對年輕夫婦,牽著一隻黑色獵犬,先生捧著一個中型白色卡紙箱,進到裡間。小姐請我們坐下稍等。
不一會兒,又有兩個老婦人提著一個寵物箱進來,在另一邊的長條沙發坐下。大家都安靜地等。我看到她們泛紅的眼眶。等得有點久,但小姐也沒有催他們,只說不好意思讓我們等。
他們離開之後,我們進到裡間。小姐把 Cleo 放在桌檯上,給我們一張同意書,輕聲說, “Take your time.” 然後就出去了。三面牆上有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骨灰罐。有貓形的、小熊的、心形的;陶瓷的、金屬的、漆釉的。看了一圈,我們決定還是簡單的長方形木盒就好。
我走到桌檯,把毛巾掀開。Cleo 就像是睡著似地躺著。我最後一次撫摸她柔軟的毛,背上高雅的灰色,頸脖跟腹部純淨的白色。握握她的四隻小腳。親吻她的頸子。很不捨地說,「再見,Cleo,再見。」
她走的時候,還是很漂亮。
我記得剛認養的那幾年,陌生人見到她總會說,好漂亮的貓。我想不透。雖然她是我的貓,但也不過就是一隻美國灰貓,幹嘛那麼誇張?其實我是很想問,「你是怎麼看的?」我不會看。當然過兩年,我就懂了。
Vincent 在同意書上簽名,有一個格子問,木盒上的銅片要怎麼刻?Vincent 於是填上,
“CLEO 2001–2021”

有一個半小時要等。我們找到車程五分鐘,附近唯一的餐廳。
那是一家很 americana 的傳統美式 diner。整個門面都是閃閃發亮的鉻金屬,墨綠色反光玻璃。裡面左邊是淺綠色碎花對座包廂區,右邊是粉肉色四人餐桌區。沒有玻璃的地方都是鏡子。沿著防火纖維天花板和鏡牆交接的邊緣,四面都掛著一整排好萊塢明星的黑白相片。連吊扇都是亮晶晶的金屬。
找了一個有陽光的包廂坐下。Vincent 點了一杯美式咖啡和雞胸三明治。我點了伯爵茶和培根煎蛋。食物味如嚼蠟,咖啡像洗碗水。我們靜默地吃著東西,下午三點半的斜陽把窗外偶爾經過的一兩輛車影子拉得老長。
冬至才剛過,白天還很短,四點半就天黑。
提前二十分鐘回到那裡,一切已經準備就緒。木盒子裡的 Cleo 靜靜地躺在紙袋裡,不再有病痛。把她放在後座,我們啟程回家。
回程路上,西斜的太陽剛好在右上空,從擋風玻璃直射進來。照得我們眼睛白花花的一片,幾乎看不見前方,看不見接下來沒有 Cleo 的日子。塞了一會車,總算進入荷蘭隧道。頭頂以及兩邊都是老舊斑駁、被車煙燻黑的矩白磁磚,不停地重複延伸重複延伸。音響裡,Charles Aznavour 低沈磁性的嗓音唱著 “L’amour c’est comme un jour.“ 愛有如日子,一天一天消逝。
隧道好長,似乎開不到盡頭。

一年夏天,應該是不再去 Fire Island 之後,我想讓 Cleo 自由走走,所以帶她到中庭的花園看看。沒想到她上癮了,每天晚餐過後九點多就在門邊等著要出去。她跟著我從防火梯下樓,我推門讓她進中庭。這時候鮮少有人,我坐在涼椅滑手機,她就到灌木叢裡去探索。一個晚上,我帶了一本雜誌在看,Cleo 在園裏西邊玩耍。某個住戶開門出來,還在跟我打招呼,我只聽到一聲狗吠,立刻跳起來,但已經來不及。那隻狗衝往 Cleo,展開瘋狂追逐。人的動作跟他們比起來,簡直就是太空漫遊。Cleo 快速飛奔,狂犬緊追在後,眼看就要走脫無路,Cleo 沒跳過往地下室的水泥樓梯間隔,啪一聲撞上牆,掉到半層樓深的地下。好在有欄杆圍住,狗過不去。我心急如焚地去把她抱起來,她呲牙咧嘴,一面發抖。我緊緊把她抱住,忍著自己也顫抖不止的身體,一直說,「對不起,對不起,對不起…」從此以後,Cleo 就再不願去中庭了。 一個月後我試著帶她去,她立刻發出呲呲聲。我則從此每個睡不著的夜裡,只要想起來,就滿是歉疚與氣憤。

最難的是,明明前幾天還實實在在,在那裡的,突然間就不在了。
把她最後一天連碰都沒碰過的食物倒進馬桶時,突然間意會到這是最後一次為她做這件事,我的 routine 至此嘎然而止。我在馬桶旁蹲下來,不能自己。
在。不在。沒有邏輯,沒有解釋。
那個不在,在我的心中燒了一個焦灼的洞。這個公寓從一開始就是我們三個,不管哪裡,到處都是她的身影。我一轉頭,完全關閉的衣櫥的門令我驚愕。最心疼的,是我不知道她被病痛折磨了多久。三年?兩年?四個月?五個禮拜?三天?貓很會隱藏病痛,大部分時候根本看不出來。我只能希望她沒有受太多的痛苦。

中文很厲害。四個字,生老病死。簡簡單單風輕雲淡就總結出一個生命的循環。我很幸運,到了五十歲才遇到這樣的課題。我不是沒有失去過親愛的人:我的奶奶,我全世界最好的朋友。但他們去世的時候,我和他們都已經距離遙遠。這是我第一次切身體會到這四個字。我要感謝她給了我二十年又六個月的時間。短短二十年,我第一手親身經歷了生命的奧妙、大自然的無私。這是 Cleo 給我的最美好的禮物。

晚餐無心烹飪,決定去附近一家義大利餐廳。
「我記得 Daniel 癌症去世前,一直說身體很熱。也許 Cleo 也是這樣。」Vincent 說。
「去法國之前,我其實很緊張。我跟 Cleo 說,我只去兩個禮拜,妳要等我回來喔。她真的挑了最好的時間。前兩個禮拜我們還在為 Covid 搞得昏頭轉向的。」我說。
我們一邊吃飯一邊說著再也熟悉不過的事,像「太陽每天都從東邊出來」:Cleo 一直都是很開朗的貓,尾巴隨時都翹得高高的。她很小就對玩具厭倦,因為太聰明了,她要你陪她玩。她聽得懂很多單字,up, no, wait, bye-bye, bis-bis, carésse, tu veux manger? viens vite, dépêche-toi, …。我還記得在 Fire Island 的夜裡,木架步道上,我們一喊, “Cleo, viens vite! Vite, vite, vite! Dépêche-toi!” (快來!快,快,快!趕快!)她小小的腳掌就撥喇撥喇地摳著木板,趕緊跟上來。

我們的點點滴滴的回憶。

餐廳裡燈影綽綽,人聲嘈雜。把瓶子裡最後的紅酒倒滿兩個杯子,我們舉杯相碰,清脆地「鏗」了一聲,
“To Cleo.” Vincent 說。
“To Cleo.” 我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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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敏郎
陳敏郎

Written by 陳敏郎

Filmmaker. Writer.《我的靈魂是愛做的》《你的今天和我的明天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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